经济师人力资源王小娟

‍

“如果你到明年这个时候才开始准备，你会死得很难看。”一间小小的格子间里，西安外国语大学东门外的学府考研机构的咨询师对正在犹豫的英语专业的大二学生小娟直言不讳：“和你竞争的来自各个学校，有的人刚刚进大学就开始准备了。”看小娟有些犹豫，他挥挥手：“我这可不是在给你制造焦虑，这是事实。”

二人谈话的圆桌上，一个收付款的二维码被做成塑料立牌，醒目地立在小娟的手边；大红底色的收费册上，咨询师热情推荐的“五百多个课时和28800元的‘加强火箭班’”款，在众多收费班型中价格排最低，再往后翻，还有6万、12万等价格不等的班型，最后一页则是该机构“喜报”；隔着玻璃门朝外望去，一条路上应接不暇的考研辅导班让人联想起轻工市场联排的服装店。无数长安大学城的学子在考研大潮中挣扎，对“上岸”心切的学生来说，随处可见的考研辅导班就像是能带来安全感的救生圈，编织着“上岸”的憧憬。

“交5万补课，上4个班型，经历3战，调剂2次，源于一无所知”

“学府考研的班型，我上过火箭班、加强火箭班、单科班、面试班。”肖龙掰着手指头数，“前前后后总共有五万多块学费，今年‘3战’，每轮都报班，终于在调剂了两次后‘上岸’。”

肖龙本科就读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电气专业，大三那年，对前途迷茫的他决定考研。当他告诉他当高中老师的母亲这个决定时，他母亲立刻带着他去书店买考研资料。然而，在一般的图书商店里，他们只能看到大量针对中小学生的习题册，考研资料少之甚少。

“我们当时对考研一无所知，不知道去哪里搜集信息，甚至没有要去搜集信息的意识。”肖龙回忆。

虽然在书店一无所获，但沿着西北大学、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政法大学等所谓的“616专线”走过去，一路上出现的林林总总的辅导班，吸引了二人的注意。抱着“辅导班应该有辅导书”的想法，肖龙和母亲分别去了文都和学府考研机构咨询，并在咨询师的一番“科普”下，本为了买考研辅导资料的肖母付费23000元，购买了“火箭班”课程。

长安大学城高校遍地，环绕大学的是各种考研辅导班。以西北大学长安校区为例，从校东门到小居安村公交站地图显示为420米的路，依次可以看到：文都考研、高顿考研、考虫考研、学府考研等等考研机构。与遭到严格约束监管的中小学教培行业相比，考研、考公等成人辅导机构开办则较为大胆。曾有初中生家长曾向记者透露，自己的孩子想补数学，得“偷偷摸摸、老师随时有可能取消课程、就是打游击战”；而考研辅导机构不但可以扎堆出现，广告也能轻而易举地出现在高校的各个角落。仍以西北大学为例，其学生食堂“紫荆苑”的一层，餐桌上贴着“学府教育”的广告；二层则是华图教育。考研机构铺天盖地的广告和线下一条龙式的铺开，非常符合传播学上的一条规律：信息从认知到态度改变再到促使行动，是一个过程。

无独有偶，陕西师范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向绒也是在决定考研后毫无准备之下报了3万元的考研辅导班：“到处都能看到考研辅导班的广告，我甚至不知道考几科，考研机构的老师联系了我，我就直接报了名。”据她介绍，这3万元的课程包括数学、英语、政治、专业课四门总计两百六十多个课时。“每天都在那上自习、上政治课，结果还是没考上。”她回忆，她的专业课是一个“下了课很难找到”的研究生。“两百六十多个课时的上课时间需要除以。”一位在同一家考研辅导班带过专业课的在读研究生计算过：“课时不等于小时，学管说标注的36个课时是上24个小时的课。”

对于刚刚准备考研却很少接触相关信息的大学生来说，能做出的判断比较有限。大学授课与高中目标、课程明确的应试学习方式大为不同，“大学生迷茫”问题曾引起广泛讨论。共青团中央公众号曾发文《大学生，你为什么迷茫》，提出：“很多大学生迷茫因为看不清、对未来一无所知。”而考研不同于严格按照应试流程进行的高考，搜集资料、准备论文、跨考专业等等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大量学生的信息来源主要依然是家长、学长学姐、辅导员等等，却缺乏有针对性的规划指导。

信息差的客观存在使得大量学生都对“报不报班”“报什么班”“不报班能不能考上”等问题充满了焦虑和疑惑。在b站、小红书、知乎等社交平台搜索“考研报班”时，都能看到很多“经验帖”“学长学姐说”等内容，有的言之凿凿“要报班”；有的则以“过来人”的口吻劝诫考研人“不要报班”。

在b站校园领域知名up主“学长小谭”有关“考研到底报不报班”视频下面，一条评论得到了高赞：“所有的老师都为了卖课出来赚钱；所有的考研博主都不希望你报班，因为你报班，就没有必要看他们的视频了。都是要考研究生的人，也该有自己的主见。”

肖龙在报过“火箭班”后，又在暑假将“火箭班”升级为了“加强火箭班”，追加付费6999，搬去考研机构的集训宿舍，在全封闭的校区学习一个半月。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在该机构偶遇中学时代的“女神”，她也在尚未明确考研目的、目标院校的情况下报名，费用也完全由其父母缴纳。

不过，同在考研这一大目标下，所有的过去都似乎随风而散，不必去回忆。最终，两人双双“上岸”失败，肖龙再次跨入茫茫考研大海。

“专业老师”的“买家秀”和“卖家秀”

如何成为一个辅导班的专业课老师？已经在三家不同考研机构当过兼职老师的在读研究生隽希的回答是：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一发相关的专业知识，就有辅导机构找上门。

去年10月，隽希在“小红书”app上发布了一篇有关“新闻传播考研怎么学”的帖子，本意是对自己的学习进行总结，没想到在今年四月，收到了某考研机构的邀请：“有意向做我们的辅导老师吗？”

抱着了解了解的想法，她和几个考研机构互加微信，开始接触考研教培。

“他们（机构）并不会对我的学历严格审查，只要我说我是xx大学xx专业的研究生，他们就表示可以。”隽希提到，考研机构或许是对不同的专业课并不了解、又急于找到专业课老师，审核之松让她惊讶：“有的机构会要求我试讲半小时，有的机构连试讲也不必。”

这样的招老师过程又该如何保证教学质量？

“没法保证。我去年带了三个学生，都没能过国家线。”在一家较大型的考研辅导机构当过一年历史专业课老师的西北大学研一学生阿裕坦言，他认为该机构应该不会在明年和他续约，但是“上岸率是一方面，关键是又有了一批新的研究生可找。”

如果说这种“买家秀”老师作为专业课辅导主力长期存在，那么作为考研辅导机构课程售卖最前沿的一环——咨询师则展现出了光鲜亮丽的“卖家秀”：“我们的专业课老师都是以前在我们辅导班上过并考上的学生，我们有很强的人脉资源，这些学生很多都是出题组老师的学生，让他们讲课你可以知道很多内幕。”有的学管甚至承诺：“我们有专门的数据库，根据你的要求给你精准匹配你喜欢的老师；我们找来的研究生的导师都是副教授、系主任级别。”

考研辅导班承诺的“专门的数据库”“数据精准匹配”的背后，是学管手动搜索小红书、微博、抖音的考研词条。“运用这些社交软件的大数据也算是大数据吧。”小娟自嘲道。

选择研究生带专业课或许一开始是考研机构请不到专业老师后的“出此下策”，但现在已经得到了市场的广泛认可。根据教育部教学厅[2004]15号文件《教育部办公厅关于严禁研究生招生单位举办考研辅导班的通知》要求，严禁校内举办任何形式的研究生考前辅导班、严禁命题人员参与考研辅导班的教学等相关活动，高校教师不得以任何形式参与考研辅导。新华社报道：“参与出题的老师不敢也不会到押题班去讲题，签了保密协议违规要坐牢”。考研辅导机构在经历了短暂的无措后，开始将目光锁定在刚刚“上岸”或是准研一、在读研一、研二的研究生身上。

早在2013年，《中国青年报》就发文《考研辅导班成应试“伎俩”贩卖场》，雇佣不需要面试就能“上岗”辅导考研的研究生，是“业内惯常做法”。辅导班咨询师强调高校研究生提供的“经验”尤为宝贵、学员交几万学费而老师课酬几十元，这些现象也是早已有之。中青报直接指出：“考研培训机构赚了‘大头’。”

“研究生刚刚经历过考研这个阶段，对应试技巧、应试知识都比较了解；而且都是学生，社会经验少，有理想有情怀，对工资价格要求也不高。”隽希回忆，不少准研究生、研究生会在考上研的第一年兴致勃勃地代课，出于情怀，课时费很低。“做一对一专业课辅导比较累，我备课、上课都很认真，给一个学生上课也同样需要做ppt、做教学大纲。一个月上四个小时，能拿两三百块钱吧。”另一位研究生小庆，在一家规模较小的、只针对新闻传播一个学科的考研辅导机构担任小班学管，为五十多个学生批改测试卷并负责班级整体学习进度，一个月有六百多元的收入，相当于她一学期1/6的奖学金数目。

事实上，出于尽量保证考试公平、催促研究生重点放在自身课业学术上等种种考虑，高校对研究生代课往往也有着大量限制，但是研究生依然可以通过qq、微信、腾讯会议、CCtalk等线上形式进行网络授课，并广泛使用网名、代号、化名的方式与授课学生交流。不需要有线下教室、不需要面对面交流、不需要知道老师名讳、不敢保证老师上课能力，一切不透明都在“能考上研”这一大目标下显得轻如鸿毛。

长久未解的考研辅导班之惑

考研辅导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始终难有答案。

市场上的考研辅导名目繁多、价格不一，旗号不同，有的声称“包过”，有的重点宣传“提高学生积极性”，有的强调“做考研是一种情怀”，常常使得学生“眼花缭乱”。2019年，《商界》杂志公众号“锐公司”发文总结：“考研教育已经成为一个存在刚需、稳步发展的大市场。在这个领域里细分出很多条赛道，以文都教育为首的传统线下教育、以考虫为首的在线教育平台以及以“考上研究生”的学姐学长们的小作坊。”在2022年的长安大学城，这些辅导机构大都沿着以大学为圆心线下“多点开花”。

“报了我们辅导班，你就有动力学习了。”小娟回忆，她报班时咨询师这样承诺。“大几万块钱，对于家境普通的我来说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交了钱我可能会提高自制力吧。”

将辅导班的诸位同学模考成绩放在一起进行排名、总结以往真题规律并进行“押题”、甚至成立集训营实行半军事化管理，都是一些考研机构重点宣传的卖点。考研的应试录取形式和中高考类似，长期以来接受应试训练的学生，即使在学风较为宽松的大学学习几年，依然会对应试辅导产生“路径依赖”。“题海战”、“军事化管理”等曾饱受争议的“衡水学习法”，在突然拥有宽松学习时间的大学生面前，显得有种催人上进的亲切感。不过，也有机构老师认为，考研只能针对一个学校全力发力，而与没有目标只为考高分的中高考有很大不同，所以考研辅导班也不能做到真正像高考辅导一样严格：“不一定所有人都愿意排名，而且学生觉得没戏就会换学校。”而这有时会对机构带来换老师、退费等的麻烦。小娟在报班时，就被机构要求签一份“不能换学校”的协议，然后才能开始上专业课。

除了主打的“提高学生自制力”，还有些辅导班重点放在“答疑解惑”“信息交流”。这种辅导班往往规模不大，创办人们是已经考上的“学长学姐”，针对一个学校甚至一个专业进行辅导，开展形式主要是线上，费用较大机构来说更低，学生必须对报考专业有一定信息筛选才能找到。除了授课，辅导班常有答疑、作业批改、传播报考学校信息等服务。

那么，是否真如一些考研机构的学管师所说，存在“出题组老师的学生泄题”的情况呢？陕西师范大学（长安校区）、西北大学（长安校区）、西安电子科技大学（长安校区）等大学城中多位在读研究生均对此说法进行了反驳：“首先我们研究生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内幕’，其次如果泄题就会是很严重的教学事故，我们普通学生不可能接触到出题组的题目。”“我们只会讲历年真题、讲知识性的内容。”

■ 反驳“内幕说”的研究生

“我认为，虽然在校研究生不能真正接触到什么‘内幕’，但由于在校的人脉关系、师生校友众多，依然会给辅导学生提供一些帮助。”陕西师范大学法学研究生敬娅渡指出，“相信研究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这也是“学长学姐的班”很受欢迎的原因。这些代课的研究生本身，也是一种信息资源。

“只要能让你考上，再烂也是好辅导；只要考不上，说得再好也没用。”一位小机构的兼职专业课老师说。“还有一些同学，报班就是为了‘花钱买心安’，不好好学还以为自己报了班就能考上。”他认为，报班和提高成绩没有必然联系：“学生考不上的原因会有很多。”

“中学时候爸妈费尽心思给我选合适的补课班的苦自己体会到了。”小娟的中学时代是西安教培行业发展迅速的6年，她隐约感到自己曾亲眼见过的中学教培的各种问题似乎在一些大大小小的考研辅导机构中也正发生：老师补课煞有介事，学生学得像模像样，结果考出来的结果依然不尽人意；辅导班经营不下去卷款跑路；授课老师更换频繁无法进行长期针对性辅导，以及各种各样的价格不菲的班型等等。

尽管存在多种问题，“全民皆卷”的背景下，报考研辅导班的学生数目依然不减。“上周我们开了一场小型考研讲座，二百多个座位坐满，都是大二就开始准备的学生。我带的学生中，有一个宿舍五个人全从大二开始就报了4万元的班型。”西北政法大学长安校区文都考研一名学管老师直言不讳，“现在竞争就是这么激烈。”

考研难度增加、考研人数倍增、中学教培转型做考研教育……火热的考研市场也正像在考研中“厮杀”的学生一样，在市场竞争的“战斗”中你方唱罢我登场。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 波比嘉 | 陕西人